共生(2005)

共生

身為一個新興民主國家的政治工作者,看到許多因政黨、族群、文化與意識形態差異而產生的衝突,我不時會思考「什麼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價值?」「什麼是政治領導者的使命?」這類的問題。逐漸地,我從實踐中得到答案,那就是「共生」。我認為「共生」是一種終極價值,可以作為世界發展的新理想、新希望;而政治領導者的首要使命,就是提供一套政策與策略,引導社會走向「共生」的境界。


一、什麼是「共生」?

所謂「共生」的概念,在我有限的理解中,並未在過去的中文古典書籍中出現,而在西方的語言上也沒有完全相應的字彙,來詮釋共生不同型態的意義。

  • 第一個型態是「共存」(co-existence)

指的是不同的生物種類(包括人類或其團體)在同一個空間裡一起生活的現象,包容各類差異,尊重多樣,也強調和平與和諧。

  • 第二個型態是「共榮」(positive reciprocity)

指兩個以上的物種或個體不僅共存,還營造彼此共利的關係。從結果來看,整體行動的效果大於單獨行動效果的總和。所以這個層次的共生強調的是雙贏互利,也類似社會心理學「積極互惠」(positive reciprocity)的概念。所以一方得益一方無害的共棲(commensalism),或純粹一方利用另一方的寄生(parasitism)都不符合共生。

  • 第三個型態是「互賴」(interdependence)

這有兩層意義,一是指個體與個體,或個體與整體間的連帶關係。也就是將社會視為一個有機體,每個生命之間息息相關。只有大群體成就圓滿時,個體的存在才有意義與發揮空間;而每個個體的努力成就,大群體才得以圓滿,成就個人也同時成就群體,反之亦然,這也是生命共同體的真諦。

互賴的另一個層次則是事件的相互因果:一件事導致另一件事的發生,所有的事物都是其他事物的原因,也是其他事物的結果,如同渾沌理論中的蝴蝶效應。這個層次上,共生十分類似佛教「共業」的概念,不但人與人相互依賴,人與環境更是共依共存,人無法離開環境而生存,也不知不覺影響環境。

二、共生是人類社會終極價值

對我來說,共生不只是生物或社會現象,更是終極的價值,是「最高善」,是個宇宙法則。《易經》說「生生之為易」,又說「天地之大德曰生」,就是說天地最大的德性就是「生」,而「繼之者善也」,換言之,「共生」就是「善」,也就是人類社會追求的終極價值,我把它稱為理念的共生。

不同的宗教文化對理想社會有過不同稱呼;有的說「大同世界」,有的說「人間淨土」,有的說「四海一家」,有的說「民胞物與」,也有的說「慈悲」與「博愛」。使用的語言不同,但講的都是「共生」。講人道是共生,講和平是共生,追求民主基本上也是促進共生。我1987年提倡的「命運共同體」講的其實也是「共生」的理念,追求的也是「共生」的境界。

三、共生就是進步

既然共生是跨越文化與時空的終極價值,那應該可以當作衡量社會進步的指標。人類文明的原點是自存,自存本身沒有是非善惡,是本能。當社會大多數人以自存本能生活,這社會一般被認為非理性。當多數人自存利己之外,還以利他共生的思維來生活,這個社會就成為較高層次的理性社會,也可說是文明的進步。要衡量社會是否進步,不止看生產毛額或科技水準,而是看是否是往「共生」的方向移動。

因此,共生不僅是終極價值,也是每個個體的道德義務。每個人享有生存權利的同時,也有義務與萬物共生共榮。而一個政治領導者的評價與功過,也應從是否促進人群與萬物的共生來評定。

四、共生是贏的策略

共生也是贏的策略,這種勝利不是一場場零和賽局勝負的加總,而是透過改變遊戲規則,讓整體結果雙贏或多贏。也就是說,共生作為贏的策略,是不會有贏得個別戰役卻失去整個戰爭的錯誤,也不會因一時輸贏而犧牲個體生存利益。

在科學上應用廣泛的「賽局理論」(Game Theory)可以提供解釋。人類的進步乃至萬物的演化,都是從零和賽局演變為非零賽局。在零和賽局裡,各方以暴力或陰謀詭計將其他人打敗或逐出賽局,邏輯十分簡單,也符合生物本能。而所謂「零和」,是指參賽各方獲利總合是固定的,一方的勝利就是另一方的失敗;一方的獲得就是另一方的損失。但在非零賽局中,參賽各方要考量其他人的利益與想法,並以信任為基礎,創造更大的利益總合並合理分配。所以非零賽局複雜許多。社會從零和向非零演進,發展出越趨複雜的系統,文明即獲得進化。系統向非零轉化失敗,回到零和狀態,文明就退化或毀滅。

人類社會今天所面臨的是比過去更複雜的問題。因此,我們必須創造比過去細緻的系統,將零和賽局轉變為非零,才可能解決在零和思維下找不到出路的難題。

五、如何共生?

實踐共生要從信賴基礎談起。「非零」系統裡,首先要重建信賴。賽局理論裡著名模擬「囚犯難題」中,如果兩個囚犯都相信對方,則兩人都會做出利己利他的選擇而得到雙贏,如果兩人都認為對方會害自己,則他們就會做出害人利己的決定,而結果是兩敗俱傷。

信賴如此寶貴,但很容易消耗殆盡。信賴可以再生,只是非常緩慢。為社會創造信賴,是朝野政治者不可避免的共同責任,應該為社會累積信賴,累積對民主的信賴、對制度的信賴、對公權力的信賴。

在此,必須澄清一個觀念,共生不是指合併或投降,因為邁向共生的基本條件是所有個體的自存都被尊重、不受威脅。所有個體都必須可以保有自己的身分與自主性,才能與他人正面對等地共存共榮。對自己以及對他人的存在的尊重,是共存的基本要件。同樣地,共生不是消除競爭,而是每個人在競賽中尊重遊戲規則與倫理。共生也不表示沒有緊張或對抗,而是透過建立公平成熟的機制來解決衝突與歧異。若只著重於穩定和平的表象,那麼不公不義永遠都會存在,只是被掩蓋。

六、共生對臺灣的重要性

臺灣一直是移民社會,在原住民諸民族後,有來自中國大陸移民,也曾有歐洲與日本的殖民。近年來,東南各國新移民越來越多,據統計,七分之一新生兒是由外籍配偶所誕生,人口結構更多樣化。族群多樣帶來許多優勢,也帶來潛在問題。為了讓多樣性的社會能健康地運作,共生制度的建立,也因此更顯迫切與重要。

步向共生會是臺灣人能對世界做的最大貢獻。如果我們能化解族群黨派矛盾,建立共生政治典範,不僅讓臺灣符合世界潮流,更能影響中國大陸人民。臺灣曾是個經濟奇蹟,也締造和平地走向民主化的政治奇蹟,若能讓共生理想實現,也許下一個奇蹟就在不遠處。既然共生是進步必須的道路,我們可以在鬥爭、傷害、甚至接近滅絕的危機中才體認共生的必要;我們也可以智慧來面對,提早主動走上共生的道路。